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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淺談《詩論》與孔子刪詩

    時間:2023-05-22 08:26:44|來源:光明網(wǎng)-《光明日報》|點擊量:14985

    作者:李銳(北京師范大學教授)

    筆者的學術研究,是從《孔子詩論》開始的。廖名春先生曾指出簡文并非全部是孔子論詩,故改稱《詩論》。而經(jīng)過簡序重排,所謂頌、雅、風的順序說明顯然站不住腳?!对娬摗返某霭?,并沒有解決大家關心的子夏傳《毛詩》、詩序等問題。不過筆者曾經(jīng)據(jù)《詩經(jīng)》等,指出《關雎》《鹿鳴》《文王》《清廟》這風、小雅、大雅、頌的首詩,被稱為魯詩之“四始”者,體現(xiàn)了夫婦、君臣、父子和天人這四種關系,這種安排和解說,一定是有心而為之的。所以民國學界講《關雎》是愛情詩,認為詩序稱之為“后妃之德”大謬,這當然有思想解放的因素在,但是將古代學者把六藝等拔高為治人倫、合天人、齊政教之經(jīng)典的用心也一并拋去,也就自己把士的身份降格了,學術研究不再是修齊治平的基礎,抽去了自家安身立命的根基。

    不過“四始”畢竟只是孔子刪詩說中的一個小問題,而孔穎達、朱熹、葉適、朱彝尊、王士禎、趙翼、崔述等人都懷疑刪《詩》之說,近代否認孔子與六經(jīng)關系者更是主張此說。否定說的力量很強大,證據(jù)也很堅固,因為即便《詩論》有孔子論詩,也不能證明孔子編詩、刪詩。而司馬遷說“古者詩三千余篇”,孔子刪為三百,可是現(xiàn)存佚詩很少;《左傳》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觀樂時,工所歌風詩,無出十三國之外者,其時孔子年僅八歲,這或許說明《詩》三百之說可能早就形成了。所以孔子有沒有將三千首《詩》刪為三百篇;孔子有沒有定過《詩經(jīng)》的順序,仍然是孔子刪詩說中的兩個大問題。“四始”只是論風雅頌的開篇問題罷了。

    其實說現(xiàn)存佚詩很少,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,是以現(xiàn)存古書為古人所見全部古書的思維方式作為預設(或者條件),受輯佚工作的影響,壓制了“古書佚失觀”。由現(xiàn)在出土的戰(zhàn)國秦漢竹木簡牘帛書來看,清華簡《耆夜》錄詩五首,只有一首接近《秦風·蟋蟀》?!吨芄傥琛蜂浽娪惺?,卻只有一首接近今存的《周頌·敬之》,已然是十才存一的比例。甚至《周公之琴舞》本身就可能已經(jīng)有佚詩了,此篇說:“周公作多士敬怭,琴舞九絉”,但只錄了一首“元納啟”,而成王所作“敬(儆)怭(毖),琴舞九絉”,才收錄了全部的九啟。

    至于季札在魯觀樂的問題,他“請觀于周樂”,雖然各國之風大體和《詩經(jīng)》一致,小有順序不同,但是樂之文本,卻可能和《詩經(jīng)》不一樣。我們比較《周公之琴舞》中的《敬之》和《周頌·敬之》,《耆夜》中的《蟋蟀》和《唐風·蟋蟀》,就可以發(fā)現(xiàn)不同。那么,如果孔子依據(jù)魯國的樂官所用之詩本作教材的底本,這看起來沒有將古詩三千刪減為三百,但是無疑已經(jīng)承認了周王朝及魯國樂官所做的選詩的工作。由于孔子的影響大,其后七十子將孔子所用之詩的版本傳之四方,所以與《春秋》相似,雖然孔子的教材有所自來,但是其弟子后學是會說這是孔子修訂的《詩經(jīng)》(《春秋》)。故從古以來的樂官之選詩、編詩、刪詩,也就可以歸為孔子選詩、編詩、刪詩了。如同編修《四庫全書》就意味著禁毀不合格的書一樣,選、編詩也就意味著刪詩,故后世說孔子刪詩。

    刪詩除了刪去一些詩外,也有前賢所說篇刪其章、章刪其句、句刪其字的工作,因為如同唐宋以后的填詞一樣,一個曲譜如《虞美人》,是可以用不同的詞來配樂的,這些詞也有本身的稿本和定本問題。所以《周公之琴舞》中的《敬之》和《周頌·敬之》,《耆夜》中的《蟋蟀》和《唐風·蟋蟀》以及安大簡的《魏風·蟋蟀》,都可以合樂,而孔子只能選一個為底本,據(jù)之作出定本。

    此外,詩經(jīng)中有《魯頌》,這和魯有關系?!吨茼灐返暮戏ㄐ圆恍枰懻?,《商頌》作為王者之后,也有一定合法性,魯則只是諸侯,其有《魯頌》被收入,只能從孔子是魯人,所用的也是魯之詩來考慮。別的國家如果有《詩經(jīng)》選本,大概不會有《魯頌》。當然,孔子祖先本是宋國人,《商頌》入選或許和這也有關系?!秶Z·魯語下》載“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,以《那》為首”,則孔子是否十二選其五,就饒有趣味了。如果周之詩經(jīng)版本有《商頌》的話,那恐怕最少該是十二篇。

    從安徽大學藏簡來看,《國風》的編整至少在當時還沒有全部統(tǒng)一。《唐風·蟋蟀》在安大簡中是被編入《魏風》,而整個安大簡《魏風》十篇中,只有《葛屨》一篇屬于《毛詩·魏風》,其余九篇全部屬于《毛詩》中的《唐風》;安大簡和《毛詩·魏風》都以《葛屨》為首篇,但是《毛詩·魏風》七篇中,其余六篇在安大簡屬于“侯”風(篇序也和《毛詩》小有不同),侯風此前從未出現(xiàn)于國風中,學者們雖然有一些推測,但是并沒有比較統(tǒng)一的意見。此外,安大簡《秦風·無衣》殘存《毛詩》第二章的“(修我矛)戟,與子偕作”,其下有“曾子以組,明月將逝”,不見于《毛詩》,此下也無《毛詩》第三章,很可能安大簡《無衣》的章序和《毛詩》不同。應該是后來孔子選編的詩本流傳開后,安大簡這些詩就逐漸消失了。

    需注意者,《毛詩》未必是孔子編詩后的定本,只是我們現(xiàn)存較全的文本,方便作比較而已。甚至可以說孔子論詩的方式比《詩經(jīng)》的定本更重要,漢代四家詩的最重要差別不是文本,而是論述方式。只是這些論述方式雖然名義上上承孔子,但是由《詩論》來看,恐怕還是有不小的差別?!对娬摗坊旧虾汀对娦颉凡幌嚓P,其間經(jīng)歷了哪些變化,還有待考察。

    總之,傳統(tǒng)所說孔子刪詩,可能并非漢人造出來的說法,而是在孔子歿后、以孔子為圣人的背景下出來的說法??鬃樱捌涞茏樱╇m沒有直接將古來的詩三千刪為三百,但是他以魯之詩經(jīng)為底本,排除了其他國家的詩經(jīng)版本,并且沒有選當時還流傳的一些佚詩,仍然可以算是承接古人,作了刪詩、選詩、編詩的工作,故后人說孔子刪詩。

    《光明日報》( 2023年05月22日13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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