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過十二年我就一百歲了,但我對做“人瑞”并不熱衷。所以這第三版該是最新的也是最后的《守夜人》了。
文 | 賽非
“鄉(xiāng)愁詩人”的愁在哪?
我和很多人一樣,對余光中的印象源于上世紀后期的《鄉(xiāng)愁》。一枚小小的郵票,一張小小的船票,一方矮矮的墳墓,一灣淺淺的海峽。創(chuàng)作《鄉(xiāng)愁》時,余光中不過二十余歲。事實上,余先生的鄉(xiāng)愁早已貫穿整個人生,整個詩文創(chuàng)作。
余光中手書《鄉(xiāng)愁》
余先生曾把自己的生命劃分為三個時期:舊大陸、新大陸和一個島嶼,舊大陸是祖國,新大陸是異國,島嶼則是臺灣。他21歲第一次離開舊大陸去島嶼,30歲第一次離開島嶼去美國求學。第一次離開,思念的是臺灣,后來,思念的是祖國,再往后,變成對中國文化——漢魂唐魄的無限眷戀。年輕時,余先生因為對外國文化的向往而選擇主修外文,又屢次去往美國留學和講學。美國文學與文化對他影響愈深,鄉(xiāng)愁也像魔豆般在心底滋長。他日思夜念的故鄉(xiāng),是再回不去的故土,深邃的中國文化,已逝的美好,精神的棲所。
金陵子弟江湖客
余先生一生漂泊,從江南到四川,從大陸到臺灣,求學于美國,任教于香港,最終落腳于臺灣高雄的西子灣畔,多年來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與西方文化藝術的熏陶研習,讓余先生在中西文學界享有盛譽,往返于兩岸多國,卻依然從未有過“歸屬感”。他詩文的主題,多離不開“離鄉(xiāng)”“鄉(xiāng)愁”“孤獨”“死亡”,讀他的詩,迎面而來的是一種入骨的蒼涼與頑強。
“童年的天空啊,看不見風箏,看到的是轟炸機”。戰(zhàn)火中一路逃難的童年,是“鄉(xiāng)愁”萌發(fā)的最初土壤。
余光中生于南京,9歲因戰(zhàn)亂而逃離故鄉(xiāng),母親把幼小的余光中用扁擔挑在肩上一路逃到常州,后來又輾轉(zhuǎn)避難于重慶。在巴山蜀水深處,余光中度過了中學時代。當時的四川戰(zhàn)火籠罩,交通封鎖,反倒是海的那邊,遙不可及,自由遼闊,充滿魅力。十幾歲的余光中一心向往的是逃離這個閉塞落后之地,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正是為了這個夙愿,余光中在考大學時,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外文系,他覺得這是自己走出去看世界的唯一路徑。同時考取金陵大學與北京大學外文系的余光中,因為母親的挽留,選擇留在南京。1947年,就讀金陵大學外文系。原以為可以就此駐足故鄉(xiāng),卻沒料到迎來的是人生第二次逃亡。又是因為戰(zhàn)爭,余光中輾轉(zhuǎn)南下,直至定居臺灣。
余光中手書《鄉(xiāng)愁》
21歲時,余光中在臺灣寫下《鄉(xiāng)愁》。正如在采訪中所說,“如果我十二三歲,我的底蘊還不夠我寫《鄉(xiāng)愁》。正因為那時我已經(jīng)21歲,古典名著、舊小說、地方戲這些我都讀過,我對中國文化的了解雖然幼稚,但已經(jīng)很深入,印象很深,所以我不會,也不容易拋棄這個東西,再加上,我父母的鄉(xiāng)音都一直蠻重的。”
詩人的寂寞,文人的孤獨
幾次逃亡,數(shù)次離鄉(xiāng),一如他自己稱作的“蒲公英的歲月”。詩人的寂寞,文人的孤獨,余先生一人占盡。他孤獨著自己的孤獨,貫穿時空,延展開來,卻在當代無處落腳。他一生思考著生命的始終,明知宿命般的結(jié)局,卻依然要與永恒拔河。1966年,不到四十歲的余先生寫了《當我死時》。詩中,他想到生命的終結(jié)是返鄉(xiāng),回到最初的自己,踏上當年的故土,“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/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,滿足地想”。
《單人床》里,“沒有誰記得誰的地址/寂寞是一張單人床/向夜的四垠無限地延伸/我睡在月之下,草之上,枕著空無,枕著/一種渺渺茫茫的悲辛”。這種空絕冷清,仿佛失聯(lián)的孩子,在黑暗中的無助無奈。去國離鄉(xiāng),離開加了烏托邦濾鏡的美好純凈的童年,往后走再遠,走到地球的任一角落,都還是懷念最初的起點,因為回不去,因為恍若隔世,都會在夢中驚醒,發(fā)現(xiàn)眼角的淚,為故鄉(xiāng)而流。
明知生之寂寞,卻要去守夜之孤獨
余光中說自己一直在和永恒拔河。“拔河”是余先生頻繁使用的意象,除了世人熟知的那首《與永恒拔河》,還有《水草拔河》:“晝夜是漣漪,歲月是洪波/是誰,明知我不能停留/日日夜夜,卻叫我上岸去“。即便明知時間不可逆,最終是輸家,依然還是要在有限的時間里對峙下去。“滔滔的水聲里/只有我,企圖用一根水草/從上游到下游/從源頭到???與茫茫的逝水啊拔河”。生命終將逝去,時間在圍剿生命,人在時間的長河無處可逃,無路可退,一切都將指向一個終點,而詩人還有,也只有一根“水草”——救命稻草也好,幻象毒株也罷,是他僅有且不放手的武器。面對人生之“不可抗力”,繳械投降的人太多,孑然獨守,懂得享受的,是背水一戰(zhàn)的樂趣。
最后的守夜人,守最后一盞燈
《守夜人》是余光中首次在大陸出版的自選自譯詩集, 1992年首版于臺灣,收詩65首;2004年,新收17首詩,于臺灣再出新版,序言中寫道“詩興不絕則青春不逝,并使人有不朽的幻覺”;而今在大陸首次推出的《守夜人》,距離首版已是24年之后,頗多增刪琢磨,89歲高齡,對待詩文一如初見,還在字斟句酌著每一個音節(jié),一個符號。以余先生自己的話來說,“再過十二年我就一百歲了,但我對做人瑞并不熱衷。所以這是最新的也是最后的《守夜人》了。”
這是余光中的糾結(jié)與堅守,知命與不甘。詩集里借《九命貓》之口說,“我的敵人是夜,不是任一只鼠/一種要染黑一切的企圖”,夜之黑,如同死亡,如同絕望,如同我們心底潛伏的罪與惡,人類永恒的心魔。人類自古害怕黑暗,上帝賜予人類光明,科學使得光在黑暗中有了可能??晌覀冃闹械暮诎?,永遠無法被全部照亮,死亡帶來的黑暗,更非人類可以逃遁。余光中的眼,不是用來尋找黑暗中的光明,知時間不可逆,生命規(guī)則不可違背,他也寧愿去獨守這黑夜,“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一盞燈/只為撐一幢傾斜的巨影/做夢,我沒有空/更沒有酣睡的權利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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